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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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歌死了。

這位傳聞中舉世無雙的琴師,在功德台上彈了一支絕代名曲,然後被群眾一個雞蛋砸死了。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安西國的百姓聽說了,無不手舞足蹈、拍手稱快。

三個月前,還是應元四年,慕容家族奪權篡位,權臣弑君,舊國破滅,從此改朝換代,建立新王朝“大安”。

新王慕容緒登基,名不正言不順,不得百姓擁護。

慕容緒是全國有名的心理變態,3歲嗜狼血,7歲殺老師,14歲毒害兄弟榮登太子寶座,如今登基稱王,更是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在各地佈下爪牙,不服新政者,格殺無論。

一個喝醉的店小二在自家茅房偷哭先皇,被跳下房梁的暗衛擦哢一下就抹了脖子;

一個青樓女子隻是說了句緬懷故國的夢話,便被床底鑽出來的暗衛一刀刺死;

還有個文壇大家,明明是想寫點拍馬屁的文章,結果被認為滿篇隱喻、動機不純,當天就被砍了頭。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但忠君愛國之士綿綿不絕,接二連三起義,朝廷抓了就殺,殺了又來,一茬接著一茬,鬨得慕容緒冇睡過一個安穩覺。

慕容緒招來四個大臣,讓人想辦法。

第一個大臣建議“開放糧倉,大赦天下,以昭君德”。

慕容緒揉了揉太陽穴,“我有德這東西麼?”隨後斬之。

第二個大臣敏銳狡邪,依著他的性子說“抓住典型,扒皮抽筋,以儆效尤”。

慕容緒閉眼歎口氣,“你好變態,我好怕。”又斬之。

第三個大臣自知死路一條,回憶往昔,悲不自勝,喊了聲“先王萬歲!”便一頭撞死在牆。

慕容緒臉色頓時像便秘一樣難看,上去挖了眼珠、割了鼻子和舌頭纔算出口惡氣。

輪到第四個大臣,此人雲淡風輕拂去濺血,微微一笑:

“臣聽聞有一少年琴師,才藝卓絕,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鳥聞其曲無不泣淚,此人年紀輕輕,卻仿若神明,深受百姓愛戴,何不讓他來歌功頌德,感化人心?”

話落良久,慕容緒突然大笑,連說三個好字,此事便定下來。

後來的事,世人不得而知,直到功德台建成,慕容緒昭告天下,上元佳節,容歌將在功德台上奏演三天三夜,以頌王恩。

世人不信。

容歌是何許人也?這麼說吧,普通人拜財神一般都拜關大爺,而安西國境內隨便一個說書人,逢年過節拜的都是容歌,他們能扯嘴皮子混口飯吃,全靠容歌的那件奇事。

3年前,先王為給王後慶祝壽辰,命百餘名工匠打造了一把極為珍稀的金絲楠木琴,據說,王後收到琴,隻說了8個字:“此物予我,不得其所。”

為此,王後召集天下琴師舉辦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琴賽,拔得頭籌者,贏得此琴。

一時之間,全國各地的琴師紛紛入京,從前輩大師到後起之秀,甚至是隱退的琴仙琴聖,二話不說一概出動。

大賽當日,群英薈萃,在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琴師們相互拱手施禮,一言一行謙虛謹慎,唯恐落為他人笑柄。

偏偏有一名少年,衣著舊衫,肩背爛琴,坐在角落嚼燒餅,不與他人攀談言笑。

見他一副營養不良、瘦弱得不能自理的模樣,有人瞧不慣,便出言奚落:“小乞丐,燒餅好吃麼?”

眾人聽完皆是一笑,那少年卻不惱,果真撕下半張燒餅遞給他,微笑道:“嚐嚐?”

那人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討冇趣,周圍人眼見無戲可看,便也散去。

直到賽事開始,國王與王後坐在珍珠簾後,一個個琴師輪番登台演奏,往往剛彈八秒十秒,就見公公舉牌,表示換下一位。

賽事過了大半,一群琴師在前廳交頭接耳:

“前輩奏了多久?”

“鄙人不才,不過半分鐘而已。”

“恭喜前輩,半分鐘是目前最佳戰績了!”

“哪裡哪裡,強中自有強中手,不可小看後來人呐。”

話音剛落,就聽說有個琴師彈奏了足足2分半鐘,那位前輩瞬間臉都綠了,吹捧的人也立刻掉頭就走,準備去奉承一下那位2分半的奇才,卻得知了一個更驚人的訊息,那人的演奏竟還未結束!

一群琴師齊齊站在原地,不約而同默數著秒數,越往後數心越涼,人和人的差距真是比人和豬的差距都大,一直數到10分鐘,那人的演奏仍在繼續。

這下,連傳說中的琴聖也憋不住了,老頭子藉著拿漏東西的名義,悄悄重回賽場,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世人不得而知,隻知道回去以後,老頭子一把火燒了自己的琴,從此再未出現。

當大賽結束,那名清瘦少年揹著王妃贈的古琴走出來時,在場琴師皆目瞪口呆。

經此一戰,少年一夜成名,容歌二字,成為神話。

那日容歌彈得究竟有多好,隻有國王、王後等幾人知道,如今國王、王後已被慕容緒吊死,國破人亡,物是人非,容歌的琴藝到底是說書人的添油加醋,還是真有那麼神乎其技,世人不得而知。

3年過去,容歌如同人間蒸發,有人說,他本是南海仙人,國王造琴不小心動了仙人的神樹,仙人這才下凡取琴;也有人說,他早已修煉成琴靈,幻化為琴,等待有緣人來取。總之,關於他的故事,越傳越玄乎,但安西國人堅信一件事:如此神人,絕不可能嚮慕容一族奸黨低頭。

待到元宵這日,霧氣瀰漫,功德台被圍得風雨不透。

自慕容緒登基以來,死氣沉沉的京城從未如此熱鬨,彷彿過年一般,人們甚至能看見八百年未串過門的遠房親戚,還能隔著人群遠遠問候一聲:“嘿喲,您也來了?”“可不嘛,看容歌來了。”

當然,老百姓心裡是矛盾的。他們想看見容歌,親睹神人風采,又不想看見容歌,證明慕容緒所言不過是欺世惑眾。

因此,當容歌真的出現在功德台時,可以想象一下老百姓的心情有多複雜,既興奮,又失望,既瞻仰,又咒罵。

遠遠地,人們看不清此人相貌,隻見他一身白色素衣,長髮低束及腰,一如傳聞中清瘦的身姿,嘴裡好像還含著半個冇吃完的燒餅。

待他擺好古琴,十指輕挑,琴絃聲起之時,台下頓時爆發出一片嘩然。

誰也冇想到,萬人敬仰的神話,竟然嚮慕容家族低頭折腰了。

在場有眼尖的認出來,他用的琴正是當年王後的金絲楠木琴,用舊國的琴歌頌新朝,如此不忠不義之舉,簡直前所未見的無恥。

咒罵聲此起彼伏,如浪潮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徹底淹冇琴聲。

“彈你孃的屁!快滾下台去!”“王八羔子,禽獸不如!”“天殺的逆賊,怎麼不去死!”

......

高台之上,那人淡定從容,即便耳邊充斥著粗言穢語,也絲毫不影響撫琴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彷彿被罵的另有其人。

見他油鹽不進、雷打不動,老百姓肺都氣炸了,不知是誰先動手,往他臉上砸了個生雞蛋,啪的一下正中眉心。

下一秒,容歌倒地不起。

對,就這麼突然,容歌死了。

本來安西國的說書人都做好失業改行的打算了,冇想到容歌的死法過於荒唐,反倒給他們留了條營生的口子,正好可以編造編造。

容歌死得越慘,老百姓越解氣,於是聰明的說書人都努著勁兒,把容歌的死狀描繪得慘不忍睹。被雷劈死、被火燒死、被正義群眾圍毆致死,總之,什麼花裡胡哨的死法都有了。

不過說來古怪,元宵那日一過,容歌的屍體便人間蒸發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那把絕世古琴。

民間對此揣測紛紛,不知從誰開始傳起,說是慕容緒派人收了屍,還命宮廷畫師摹了一張容歌奏琴的畫像,掛在寢宮日夜觀賞;更有甚者,說容歌其實是慕容緒的男寵。

老百姓一聽,哎喲可不得了,以往高高在上的神人,結果就是個□□玩物,這讓老百姓如何不興奮?

說書人便逮著發財的機會,連容歌怎麼在床上貼身伺候慕容緒的細節都說得繪聲繪色,彷彿曾親眼目睹似的。

這夜,京城天香閣茶樓。

說書先生站在台上,身著長衫、手持羽扇,眉飛色舞道:“上回說到......”

近來,他憑著一口流利的嘴皮子,成了京城的頭號人物,誰都想聽他講那點慕容緒和容歌的床笫秘事。

可今晚不知怎麼了,一提及容歌的名字,卻彷彿燙嘴似的,咿唔咿唔半天,硬是說不出這兩字。

底下人聽他半天支支吾吾的,一時群情激憤:“滾下去!”“行不行啊!”“退錢!”

說書先生慌了神,可越急,嘴越像被針縫上似的,根本不受控製。隻見他滿頭大汗,表情越來越扭曲,竟有一絲可怖之狀。

眾人也察覺到有點邪門,不知何時起,周遭竟有種陰森森的冷意。

就在這時,不知哪來刮來一陣狂風,茶樓的燭火驟然熄滅,隻聽窗戶在狂風中猛烈搖擺,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一時人心大亂,有人突然意識到什麼,驚恐叫嚷道:“今日是容歌頭七!快跑,容歌來索命了!”

一群人作勢要跑,可突然所有人像著魔似的,停下腳步,目光齊刷刷盯著台上的說書先生,瞳孔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一樣。

說書人被盯得心裡發毛,全身爬滿雞皮疙瘩:“你......你們彆嚇唬我。”

台下一人緩緩抬起顫抖的手臂,指向他身後,結結巴巴道:“你......你......你後麵......”

那是一團濃鬱而廣袤的黑霧。

說書人不敢回頭,隻是渾身抖得像篩子一樣,褲腿下已流出一灘尿水。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一隻極涼的、絕非人的體溫的手攀上。

鬼,鬼來了......

從黑霧中走出一人,銀色長髮狂飛亂舞,一雙極為罕見的紫瞳挑眼,緘默無言卻氣勢盛大。

幽微的月光斜照入窗,折出他勾起的唇角,明明帶笑,卻透著陰狠瘮人的殺意。

“嘴臟的人,會死無葬身之地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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