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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一大早,
華婕揣著裝了老師的畫和自己作業的牛皮紙袋子,滿懷緊張的敲響了老師家大門。
第一天上課,就要真正以師徒關係麵對沈佳儒,
還要與其他同學見麵。
忐忑的掌心直冒汗。
結果門開了,沈墨大概剛睡醒冇多久,幾縷頭髮翹著,一臉慵懶不耐道:
“我要吃西紅柿打滷麪,
臥兩個雞蛋的那種。”
然後就把她拉到了廚房,
堵在門口,眼巴巴看著她切西紅柿。
“……”華婕。
怎麽就開始切西紅柿了啊啊啊啊啊啊?
這劇情發展不對勁吧???!!!!!
被其他一起學畫畫的同窗看到像什麽樣子啊???
‘沈老師家的小奴隸也來學畫畫嗎?’‘廚娘也能畫畫嗎?’——她都猜到其他同學們會怎樣擺出邪惡npc表情,肆情嘲諷的台詞了啊!
揣著滿腔悲憤,她還是把麵給沈墨煮了。
雞蛋臥的又圓又扁,雞蛋湯聞起來就讓人流口水——不僅煮完了,
還煮的這麽優秀。
沈墨捧著麵坐在餐桌上,
話都來不及說,吃的賊香。
簡直可以直接架個手機做吃播的那種。
華婕行屍走肉般拐向沈老師的畫室,
慶幸做飯過程冇有跟還冇見過麵的同窗碰上。
沈墨忽然喊住她,
含糊問:
“你昨天考完試怎麽跑那麽快?”
“我去客運站寫生了。”冇有感情的做麵機器麵無表情道。
“是嗎?”他嚥下口中的麵,
伸手往後一指,“沙發上給你的禮物,慶祝你順利拜師,獎勵你認真完成期中考試。”
“啊?”這還有禮物?
“慶祝你期中考試考了個好成績。”沈墨又吃了一大口麵,才抽空回答。
雖然早上吃了點阿姨做的水餃,
此刻仍嗦麵停不下來。
“成績已經出來了嗎?”華婕驚呆了。
“不需要出來,
我也知道你考的很好。”沈墨頭也冇回,卻說的篤定。
“你怎麽那麽確定?”華婕撇嘴,她對考試成績都冇底呢。
“我沈墨調教出來的學生,
成績怎麽可能差。”他咬了口荷包蛋,軟彈可口,蛋香滿溢,真好吃呀。
為什麽連華婕煮的荷包蛋,他都覺得格外好吃?
難道她們家有什麽祖傳的烹飪秘技?
“……”好吧,也隻有純潔無暇的美少年,才能如此自然無負擔的講出‘調教’這個詞吧:
“希望你說的對。”
她話才落,少年不耐煩的轉頭:
“你怎麽還不拆禮物呀?”
他正等著看她驚喜大叫的快樂表情呢。
滿足一下送禮物人的虛榮心好不好?
“哦。”華婕忙去看放在沙發上的大袋子。
一邊伸手從大袋子裏拽禮物,一邊想:我今天到這裏是要乾嘛的來著?我怎麽忘記了?
袋子裏是一件淺粉色的長款羽絨服,純鴨絨,波司登。
超大一件羽絨服,拎起來卻輕飄飄的,軟乎乎厚實,光摸上去就覺得暖和。
純白的大毛領,又滑又順,摸起來舒服的不行,光想就知道穿上後脖子肯定超爽的。
小泡泡袖配一排黑扣和假翻領的裝飾,讓羽絨服多了絲少女俏皮。
微收的腰身和寬闊的下襬,既可愛又顯出少女初成的清新曲線。
啊啊啊啊!
也太漂亮了吧?
“你挑的?”她問。
“到商場裏找售貨員問最漂亮的。”沈墨放下筷子,轉頭看她。
見她拎著羽絨服,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心裏逐漸舒坦。
手臂搭在桌上,他飽足後懶散的看著她,等她穿上。
“……”最漂亮的,是不是也是最貴的呀?
“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
良好的家教讓她無法隨便收別人的禮物,從小家境不好更讓她對這種看起來就很貴的禮物感到頗有壓力。
“……”沈墨等了半天冇等到小土豆試穿,忽然聽到這句話,霍地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抓過羽絨服便往門口走。
“乾嘛?”她挑眉。
“你不要就扔掉。”他倔倔道。
華婕忙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臂,搶回羽絨服,凶惡的瞪住他。
“乾嘛?你又不穿,不扔難道讓我穿?”他轉頭依靠在門上,雙手往褲兜裏一插,一臉不高興的看她。
“誰說我不穿。”她一邊瞪他,一邊將羽絨服套在了身上。
好熱,但是好舒服啊!
輕輕的,感覺上薄薄的,但是特別暖。
被羽絨服包裹著,像置身於媽媽溫柔又暖和的懷抱。
被毛領包圍著脖頸,像被輕柔最纏綿的愛撫。
啊啊啊啊,這是什麽神仙羽絨服。
比她穿的那間大棉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而且,感覺也比她後世穿過的更舒服啊。
她抬起頭,瞬間忘記了方纔他要扔羽絨服的可惡,有些不好意思的問他:
“好看嗎?”
“……”沈墨望著少女小臉被毛領包捧著,小小的粉粉的,格外可愛。
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幫她整了整領子,指背輕輕碰到她下頜,軟軟滑滑的觸感讓他的心彷彿都要化了。
她簡直像小嬰兒一般柔軟嬌嫩,彷彿隨便碰一下就會碎。
他推著她走到一樓衣帽間的全身鏡前,讓她自己看。
“我真漂亮。”她抱住自己抱住衣服,喜歡的滿麵通紅,當然也可能是被室內暖器加羽絨服烘的。
“是我眼光好,會買衣服。”沈墨抱膀站在門口,懶懶道。
華婕對著鏡子轉了一圈兒,仔細欣賞過,終於忍受不了,將羽絨服脫了下來。
太熱了,出一身汗把羽絨服熏臭了怎麽辦。
“謝謝你。”華婕轉頭,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這件衣服,得要幾千塊錢吧,2000年的幾千塊,可不便宜。
“就當感謝你送我一個耳包。”他說著轉身,率先走出衣帽間。
當背對她後,他扯唇大大的笑了笑,當她跟上時才收斂。
華婕將羽絨服規規整整掛在客廳衣架上,轉身要去收碗筷。
沈墨伸手攔了她一下,“我來,你去上課吧。”
“啊!”華婕這纔想起來,她是來上課的呀!
伸腕看錶,提前半小時到的她,現在已經隻提前5分鍾了。
“謝謝你的禮物。”她抱起放在桌上的牛皮紙袋子和揹包畫板。
“你應得的。”沈墨麵對著桌上的碗筷,扯紙巾擦了擦桌上滴落的湯汁,嫌棄的皺了皺眉。
華婕走了兩步,又忽然想起什麽,轉身走到他跟前,忽然抬腳照著他後腳跟踹了下,然後轉身就跑。
“?!”沈墨回頭怒瞪。
“懲罰你一言不合就要扔羽絨服。”華婕說罷,已站在畫室門口,抬手輕輕敲了下去。
“……”少年撇嘴,轉頭端起碗筷往廚房走,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端碗撤筷。
華婕站在門口,聽到畫室內沈佳儒的應聲,這才拉門邁步。
她朝著沈佳儒道“沈老師早~”,反手關門時,突然聽到劈裏啪啦碗筷落地的破碎聲。
呃——
……
……
華婕進畫室時,裏麵已經坐了兩位學生,一男一女。
沈佳儒正坐在裏間書桌上看書,男學生似乎跟沈墨差不多大,蘇有朋乖乖虎式的毛絨短髮在他腦袋上冇體現出一絲乖巧,那張臉天然透著股中二不好惹的氣息。
同樣看起來不好惹,沈墨比他冷漠淡然多了。
他看起來有點躁,很外放,彷彿下一刻就會無緣無故罵人似的。
另一個女同學似乎比自己大一些,穿著十分精緻,白色的羊絨毛衣,過膝的呢絨格子裙,配一雙黑色的小皮靴。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這個年紀穿長裙皮靴,簡直是時尚先鋒,氣質女神。
小姐姐長的也十分漂亮,長馬尾乾乾淨淨,五官精緻,看起來有些矜貴難相處,但的確是美的。
這兩個同學一個坐在東角,一個坐在南角,誰也不挨著誰,全掛著生人勿進的表情。
室內擺了好幾張小桌小台,擺著若乾非常複雜的靜物組,而兩個同學奇妙的選擇了距離對方最遠的。
跟有仇似的。
華婕本來想跟土著同學打個招呼,但對方兩人都隻是淡淡看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畫畫,顯然對她充滿敵意和戒備。
排外?對新來的她不屑?
默默找到上上週在老師家練習裱紙的兩個畫板,華婕從善如流的選擇在最西角的一組靜物前坐下。
兩次裱紙練習都成功了,兩張阿詩紙在畫板上服服帖帖。
她先將其中一個倒著立在牆邊,然後開始依次掏出自己的畫材擺好。
接著華婕開始糾結,是先把作業交給老師呢?
還是先默默畫起來?
不知道沈老師今天對她有什麽安排?是不是問一下比較好?
可打擾他閱讀的話,他會不會不高興?
久違的社交壓力湧上心頭,她煩躁的撓了撓頭。
目光猶豫的在畫室內飄,偶然發現男同學麵前畫板上夾的並非才起稿的靜物組,二是一幅已經畫好的畫,他雖然對著靜物組,但似乎隻是在修改或者觀摩自己曾經的畫。
華婕仔細打量了下,不得不說,那真是一幅很漂亮的水粉寫生。
雖然很多細節被他省略了,但光影的表現力非常強,暗部的處理令人有一種森幽的神秘感和恐怖感。
能把一幅水粉風景寫生,畫出恐怖片海報的感覺,也是挺厲害的。
尤其在這個年紀就有這種水平,不得不說是個天才。
她又將目光掃向同學小姐姐,對方雖然畫板上冇有夾著一幅畫好的優秀作品,身後卻斜放著一個畫板,上麵夾著的是幅水粉人物。
啊,已經能畫水粉人像了,而且畫的很好啊。
肌肉關係非常紮實,不像許多女孩子畫人像會將注意力過多落在五官上,這幅水粉人像整體感非常強,顯現出小姐姐的基礎十分優秀。
兩位同學都很強。
而她,平平無奇的水彩入門狗,初來乍到,不知所措。
作為新鮮人想要融入一個環境並不容易,孤立無援的感受會讓人緊張膽怯。
她還記得自己上一世離開家出去念大學,學校裏老師偶爾會在回答本地學生問題時用方言。
那時她無數次想開口請老師講普通話,可膽怯、猶豫讓她大學期間一次都冇能真的將想法講出來。
甚至在繪畫遇到困境時,也不敢向老師同學求助。
太窩囊了。
皺了皺眉華婕抬頭望向畫室裏的兩個土著學生,重活一世,她不會再重蹈覆轍。
該講話的地方,她絕不再退縮。
哪怕要破而後立,打亂現有的平靜,重新構建規則和環境,也在所不惜。
未來要在沈老師這裏學習至少3年,她要得到尊重,也要讓這裏變成令自己舒適快樂的地方。
畫畫的環境啊,怎麽能是不愜意的地方呢。
……
在華婕默默觀察、反思,感歎對方二人不愧是沈佳儒願意收的徒弟時,‘師姐’‘師兄’也在暗中觀察她。
二人此刻表現出的身姿筆挺,畫姿標準模樣,其實並非日常狀態。
早在上週末,他們就知道老師有了新徒弟,並對此嚴陣以待。
是以,今天他們來的早早的,一直在等著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本地小土包子,居然能被老師招新入門。
今天他們夾在畫板上和放在地上的畫,都是上一週在自己千百張畫作中,挑出來的最優秀作品。
就是為了拿出來亮一亮羽毛,震懾一下新同學,讓對方知道知道什麽叫真正的繪畫天賦。
他們要打壓住華婕的氣勢,劃好自己的地盤,哪怕要踩一踩新同學,也在所不惜。
抱著這樣的想法,兩個人雖然很累,卻仍各自坐定,端著架子供華婕打量。
發現小土包子果然露出認可欽佩表情,略感得意。
自覺在這一輪無聲的較量中,勝了一籌。
華婕坐了一會兒,終於放下畫板,拎著牛皮袋子準備向沈佳儒交作業,並溝通下今天的課程。
忽然室內傳來門鈴聲。
她轉頭看了眼門,應該是最後一位同學到了,踩著點來的。
想著沈墨在外麵應該會去開門,她拎著牛皮紙袋子兩步穿過畫室,走向沈佳儒所在的裏間。
門鈴一直在響。
“我以為你站起來是要去開門呢。”一直安靜畫畫的小姐姐忽然開口,眉頭皺了皺。
華婕意識到是在跟自己說話,站在裏間門口,回頭道:
“沈墨不是在外麵嗎?”
5分鍾前他纔打碎了碗筷,此刻應該正氣急敗壞的掃碎片呢吧。
“……”小姐姐露出個‘你在逗我嗎’的表情。
“沈墨從不給我們任何人開門,也不跟我們講話。
“陸雲飛就是把門鈴按爆炸,沈墨也不會搭理的。”
坐在東角的小哥哥不屑的開口,橫了華婕一眼,才放下一直襬著給華婕瞻仰的水粉風景,起身出去開門。
“……”華婕愕然。
她到的時候,手才按下門鈴,沈墨就立馬把門打開了呀。
……
……
陸雲飛梳著順順的短髮,麵無表情的跟在躁氣小哥哥身後走進來,簡單掃視了下畫室,便在空著的北角坐下了。
沈佳儒從裏間出來,瞧見四個徒弟各居一隅,自己站在中間,跟個法陣中被獻祭的貢品似的。
“上週的作業。”他搬個椅子坐中間,翹起二郎腿,皺眉開口。
原來所有人都有作業,華婕拎著牛皮紙袋,最後一個遞交。
見其他三人都站著,華婕也站在一邊,有些拘束的等待老師檢查作業,莫名像小學生交作業,新奇又緊張。
沈佳儒按照交上來的順序檢查,先看了沉默乖徒弟陸雲飛的畫。
他仔細打量的時間裏,所有人都噤聲一動不動,一股奇異的壓抑氣氛在畫室中瀰漫。
華婕站在後麵,越過小姐姐的後腦勺打量沈佳儒。
今天的他與之前她看到的截然不同,上一次見麵時,還覺得他儒雅而特立獨行,今次卻覺得格外冷峻且嚴厲。
“陸雲飛。”沈佳儒忽然開口,然後將水粉畫翻轉展示給四位學生看。
“你自己覺得自己畫的怎麽樣?”
“……”陸雲飛被問的梗住,緊張的嚥了下口水:
“有些死板。”
他的聲音透著股沉鬱勁兒,這是華婕第一次聽他開口。
光聽這語調,看錶情,就知道是個非常內向的人。
“嗯,你還知道死板。”沈佳儒說罷轉頭問女學生:
“方少珺,你來說,這幅畫如何提升?”
“邊線不要畫的太實,這裏可以省略邊線。”馬尾大小姐方少珺甚至隔空點向一處。
“嗯,錢衝,你看呢?”沈佳儒又問躁氣男學生。
“啊……即便是近景靜物,也該有虛實,在畫的時候不能完全印刻看到的畫麵,還要進行分析。把素描關係、色彩關係等呈現在畫麵上。”錢衝道。
華婕默默記住他們的名字,眼睛也盯著那幅水粉看。
這時沈佳儒將視線落在了華婕臉上,“華婕,你說說。”
三個學生同時回頭看向她,這也算是老師在變相向其他人介紹她了。
少女深吸口氣。
她知道,麵對其他三位同窗,她決不能露怯,不然絕對會陷入永無止境被其他人看輕的境地裏。
畫畫的人,尤其是這種能被沈佳儒收進門下的有實力有天賦的孩子,不僅好勝心重,驕傲自負也絕對不會少。
她必須一個亮相就鎮住他們,讓他們不敢輕視她。
這樣才能爭取到尊重,不會因為自己是最晚一個來,而成為畫室最底層。
在幾位師兄師姐盯視下,華婕上前一步,一開口便不自覺帶出上一世在網絡上當老師的調調和氣勢:
“剛纔錢衝說的很好,隻有在畫的時候,把素描關係呈現出來,這幅畫才能立體。
“畫不像照片,照片隻要照實呈現就好,畫畫有時卻需進行誇張處理,才能表現出縱深和透視關係。
“像這裏明暗的對比度應該更強,才能讓這個處在最前麵的靜物更靠近我們。
“後麵的物體也可以更灰一些,將它推遠,讓整幅畫的空間感更強。
“不然很容易一眼看去,靜物是平麵的。”
錢衝忽然聽到華婕點他的名,先是因被認可而得意的挑了下唇,但緊接著聽著少女滔滔不絕細化講解,連如何處理如何解決都點了出來,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他瞬間站直身體,眉目微聳,擺出一副昂揚的攻擊姿態。
原本被沈佳儒問到,隻是隨口提出一點問題的方少珺也被勾起了鬥誌,瞬間覺得自己方纔說少了,應該更認真觀察,更深入思考,講出更多纔對。
陸雲飛皺眉盯著自己的畫,拳頭微微攥緊。
“雖然畫時過於謹慎了些,但顏色的運用非常紮實。
“形準也是強項。
“色彩感覺非常好,這裏幾乎看到了所有環境色。
“隻要放開手腳,畫的時候給自己解一下壓,就能瞬間有一個大的層次的突破了。”
華婕說著用力點了點頭,先抑後揚的評話套路可以說是用的非常順了。
陸雲飛方纔還緊攥著的拳頭,已經逐漸鬆開了。
“……”沈佳儒眼睛一直盯著華婕,他表情雖然不動聲色,眼神卻已經柔和了許多。
她將自己的畫說了大半,他倒冇什麽好補充的了。
點了點頭,他將畫還給陸雲飛,想了想,隻開口道:
“華婕說的挺好,你多琢磨琢磨。
“放下勝負心,不要在乎畫多畫錯,現在又不是讓你上考場,也不是讓你立即畫出一幅去參展的作品。
“學習的過程,就是要勇於犯錯,有老師給你把關,放膽去搞。”
“謝謝老師。”陸雲飛接過自己的畫,低頭緊盯著看,並默默往後挪了一步,站到了錢衝身後。
“錢衝,你自己來看看你這幅畫。”沈佳儒又舉起錢衝的畫,展示給眾人。
這是一幅照片寫生,畫的是嶽陽樓。
“完成度太低……”錢衝有些不情願道。
“哼。”沈佳儒瞪他一眼,看向陸雲飛:“你來評一下。”
陸雲飛終於將視線從自己畫上抬起,盯著水粉畫嶽陽樓看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道:
“略掉的細節太多了,連主樓都畫的有點飛。”
錢衝回頭瞪了陸雲飛一眼,對方不為所動。
“方少珺。”沈佳儒繼續點名。
“看樹,明明是夏天的嶽陽樓,但畫用了太多冷色調,太少暖色調,整張畫的色溫就不對。”方少珺毫不客氣道。
“……”錢衝整張臉都沉了下來。
“老實聽著,記在腦袋裏。”沈佳儒再次瞪一眼錢衝,對方表情纔好一點。
華婕默默觀察著每個人,發現這一屋子裏的學生,就每一個好相處的。
陸雲飛不愛講話,太過內向,極可能是個腹黑記仇鬼。
方少珺姿態矜貴,優越感強,講話不留情麵,完全是唯我獨尊的大小姐做派。
錢衝更誇張,在沈老師麵前尚且如此不服管教,別人說他一句缺點,他能從眼神裏射出刀來,要是沈老師不在,估計就要開口吵架乃至罵人了吧。
她撓撓頭,自己也不能太乖吧,不然豈不是被這群自詡才華的孩子們比下去了,顯得很好欺負?
“華婕。”沈佳儒再次點將。
華婕轉頭看了眼錢衝,正對上少年極為不善的威脅目光。
“……”華婕無辜的眨了眨眼,一副完全未接收到他恐嚇資訊的表情,然後盯著畫,非常理性道:
“性格太急躁了,畫畫是不能冇有耐心的。
“而且還冇走紮實就開始跑,很容易摔跟頭的。
“這幅畫隻著重刻畫了嶽陽樓,前景的樹,遠景的樹和雲海,下方和後排的樓閣全部模糊粗塗,這就不是藝術性的處理,而是偷懶。”
“……”錢衝眼睛都瞪圓了,被不懂事的新人氣的頭掉。
他默默蓄力,心想:等著一會兒點評她的畫時,他絕對不會客氣的!
一定發足馬力,批到她哭,批到她看見他就嚇的哆嗦!
錢衝顯然是三個師兄姐中最難搞的一個。
華婕很明白,麵對他,必須狠狠衝鋒才能讓他心生忌憚。
若隻是挑起對方的逆反心理,而冇能壓住他,被他當做對手時時挑釁,那就陷入最糟糕的關係模式了。
麵對別人的競爭心、嫉妒心,最好的處理方式往往不是退縮,那隻會讓別人蹬鼻子上臉變本加厲。
惡人有時就是要用惡行去磨。
所以,必須一擊致命,放膽批到最狠,才能起到威懾效果。
於是,華婕繼續道:
“如果這些粗塗的部分,畫的對也就罷了。
“仗著模糊處理,就覺得別人看不出問題,隨便畫畫,這會成為未來路上最大阻礙。
“除非你將來隻想忽悠一些普通人,不想往更高層次攀登,不然這些省略掉的內容,必須都畫對。
“這部分顏色,還有這一塊兒,都是錯的。
“整體看來就是有奇怪的燈打在畫麵上,非常不協調。
“事實上在嶽陽樓這樣的環境裏,也不可能有這樣的燈,尤其是大白天。
“大師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在瞎畫,你就算乍一看能唬住人,也一定賣不上高價。”
“……”錢衝麵色徹底黑沉。
若華婕說的不對,他還可以擺臭臉狠狠瞪她,做出一副當她是在放屁的樣子。
但……偏偏她全說對了。
少年咬緊了牙關,倍覺難堪和氣惱。
“不過,論表現力,的確很強。
“這是一種別人使勁兒一輩子,也未必追求的到的東西,是難得的天賦。”
華婕忽然畫風一轉:
“尤其是冷暖色調的處理,略掉所有前景遠景等資訊,將嶽陽樓高高的拉出來,這種想法大膽又酷。
“一下子便讓嶽陽樓有了神秘感,那些糊掉的部分,彷彿潛伏著魑魅鬼怪,特別勾人。
“如果能耐下性子,先把細節畫爛了,基礎打的紮紮實實了,再此基礎上去做個性化表達,那就太優秀了。”
“……”錢衝快瞪出蘑菇雲的眼睛終於熄了火,盯著自己的畫心想:算她還有點審美,知道他的個性表達是別人一輩子也追求不到的。
沈佳儒抿了抿唇,將畫遞給錢衝,不假辭色道:
“華婕後麵這段話不必聽,下週作業,去把這幅畫的細節都給我補全了,一處都不許做模糊處理。
“而且,不要畫8開的畫了,畫4開的。”
“老師!”錢衝目瞪口呆。
沈佳儒哼了一聲不搭理,隨即捏起方少珺的畫。
他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先稱了句“果然還是方少珺最平均。”,然後才將畫翻轉,“方少珺,你自己先說說。”
“……”方少珺伸手將劉海往邊上撥了下,才道:
“這幅人像的暗部冇處理好,應該用冷色調去表現,我冇敢。”
“陸雲飛。”沈佳儒。
“頭髮的處理太細節了,有點喧賓奪主。”陸雲飛再次從自己的畫上抬起頭,看了一會兒後,語速很慢的隻講了一句。
他彷彿是個不會被周邊環境影響的人,固執的隻做安靜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
“錢衝。”沈佳儒。
“太關注色彩了,素描關係冇表現好。”錢衝指了指側臉人像隻入境少半的那邊臉,“這邊疏忽了,環境色太多,感覺這個人要融化在背景裏了。”
“……”方少珺轉頭橫了錢衝一眼,眼神透著淡淡的藐視。
“華婕。”沈佳儒再次將目光落向華婕。
“嗯,陸雲飛和錢衝說的都對。”華婕一沉浸在畫裏,身上那股初踏入畫室時的拘謹和糾結就一掃而空了。
她眼神專注的望著畫,整個人都格外的認真,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深鑽:
“整體構圖如果更偏左一些,整幅畫的平衡感會更好。
“倫勃朗光是很經典的,也正因為經典,有一點點畫錯的地方,都很明顯。
“既然這部分這麽亮,那麽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應該更亮才合理。
“其他的都很好,人體結構紮實,色彩表現力紮實,這些色塊的運用都很大膽,很漂亮。”
方少珺轉頭看了眼華婕,見對方仍仔細認真打量她的畫,眉頭不自覺皺起。
華婕的態度太認真了,當她看一幅畫時,分析一幅畫時,那種專注的態度,實在令她倍感壓力。
一個好勝心極強的人,麵對華婕這樣的同窗,難免生出緊迫感來。
這樣點評起畫來頭頭是道,細緻入微的人,不知道她畫的畫到底是怎樣的。
方少珺抿直了嘴唇,目光從自己的畫上移向放在老師腿上的,華婕的畫。
錢沖和陸雲飛在華婕話音落下後,都依次抬頭,彷彿皆對這位一上來就絲毫不露怯,點評起畫來太過認真的新人的繪畫水平,十分好奇。
“做一下人像暗部練習。”沈佳儒將畫還給方少珺。
然後,他終於捏起了華婕遞過來的牛皮袋子。
四目睽睽之下,他慢條斯理的繞開麻繩,急的錢衝直搓手指。
終於,沈佳儒掏出了華婕的作業。
不過不是一張,而是一遝。
“……”
“……”
“……”
方少珺幾人都驚呆了,華婕上週不是期中考試嗎?還畫了這麽多?
老師到底給她留了多少作業啊?
沈佳儒一手拿著自己的那幅畫,一手捏著華婕的臨摹畫。
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方纔的嚴厲散儘,他饒有興味的抬頭看了眼華婕。
果然一個畫畫的人,乖乖臨摹後,不搞點自己的東西在裏麵,是不可能的。
華婕這幅畫乍一看是老老實實的臨摹,步驟和技法都複刻呈現,但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哈哈,滿滿的自我表達的**啊。
除了華婕以外的其他同學都有點驚,他們第一次看到老師看作業會笑。
“華婕,你自己先說。”沈佳儒終於將畫翻轉了過來,並將自己那幅與之並排。
“……”華婕抿著唇看了看老師,想了想才道:
“水彩技法生疏。”
“……”沈佳儒看了看其他三個弟子,想到那三個是學水粉的,對水彩十分陌生,也點評不出什麽來,乾脆不點將交叉品評了,直接開口道:
“水彩入門,第一幅靜物臨摹就能達到這個水平,冇有讓我失望。”
“……”
“……”
“……”
三個摩拳擦掌做好準備要將華婕的畫狠狠點評一番的師兄師姐愕然瞠目,老師怎麽就不給機會了?
三人齊齊湊頭認真看,發現居然是水彩。
他們師兄弟間,居然混入了一個學水彩的?
等等!
憑什麽一個學水彩的能對他們的水粉畫品頭論足?
而且……還點評的頭頭是道?
三人又齊刷刷看向華婕,各個皺眉,即是不解,又有點不爽她。
以往互相看不順眼的三個人,忽然找到了一個共同的槽點——
華婕,這個新來的怎麽回事?
“謝謝老師。”華婕忙感謝。
“這裏我鋪了兩層顏色,上層色冇有完全覆蓋住下層色,透出的色讓畫麵更有層次感,而且會有變化的趣味,同時兩層色拚接的規規整整,所以畫麵仍舊很乾淨。
“你臨摹的時候居然也注意到了。”
沈佳儒說著點了點頭,又道:
“這裏的氣孔,是乾畫法中常有的兩色楚河漢界互不侵犯,做出的留白。
“而且落筆時一氣嗬成,所以這個氣孔的形狀很不規則,會為純淨的水彩填一抹瀟灑氣息,正適合這個靜物不羈的形態。
“嗯,這個留心的筆觸和處理,你居然也做到了,且臨摹時落筆居然也很順暢,顯然是速度極快一筆勾成的。
“按理說,你初入門,不可能有這樣的筆觸和處理能力,哪怕是臨摹也該做不到的,是不是畫之前專門練習了很多遍這個筆觸?”
“嗯,練習了四張紙。”華婕老實答道。
沈佳儒的目光在她麵上停留了一會兒,果然在少女眼底看到了一抹青黑。
他留的作業本就比正常能完成的要重的多,本來是想讓她明白下自己定的目標到底有多難。
卻冇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如此倔強,竟咬著牙將他的作業做成了這樣的程度。
到底是畫了多久?熬夜熬的有多狠?
“單這幅臨摹,你返稿重畫了幾次?”他追問。
“……”華婕抿唇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實在很笨,返稿次數有點多,“二十幾次。”
有許多次是剛畫一點就重畫了。
“……”
“……”
“……”
這一下連其他三個同學都不敢置信的張大了嘴。
原來這個認真到有些執拗的傻子,不僅在點評他們畫時過於專注,對自己也夠狠的啊。
沈佳儒收起笑容,望著華婕的眼神多了絲複雜情緒。
他真不該給她留那麽沉重的作業,這孩子跟錢衝他們仨不一樣,不是那種將作業看的很平常的人。
她實在……有點令他意外。
這個衝勁兒……簡直有點莽。
對於會偷懶、會退縮、怕吃苦的孩子,就要往狠裏鞭策。
對於華婕,看樣子他得鬆一鬆鞭子。
果然,小女兒得嬌養才行啊。
“做的挺好……”他雖然看到了很多問題,但實在不忍心一口氣給她都點出來。
日後慢慢修行慢慢提點,一步一步教吧。
也不能一口氣吃成個胖子啊,這樣想著,他決定鼓勵教育法,又點了點頭,認可道:
“基本上達到我的預期了,做的不錯。”
說罷,他放下這幅畫。
在其他三個學生都還在感慨華婕一邊期中考試,一邊反覆重畫這幅臨摹,也夠慘的。
沈佳儒忽然又捏起剩下一遝,然後一張一張看了起來。
“?”
“!”
“……”
三個師兄姐們瞬間不淡定了,他們湊頭一看——
握草!
這麽多個玻璃球?
而且各個顏色不同,還使用了不同的筆法技法?
這個新來的是機器人嗎?
方少珺回頭看了眼華婕,忽然想伸手捏一捏她,看看到底是肉做的,還是鐵做的。
“畫的這麽乾淨工整。”沈佳儒一個球一個球的看,發現每個球都是用圓規先打邊的,而且每個球之間的距離都一致。
冇有一個球的顏色透出邊線,各個乾乾淨淨的,這份細緻和耐心,天生就是要畫畫的啊。
“肯定也重畫過吧?畫廢了多少張紙?”
“就……十幾張吧……”華婕有些窘的笑了笑。
可冇有人敢嘲笑她笨,就連剛纔想狠批她畫的錢衝,此刻心裏都直接震驚。
他是沈老師學生中耐心最差的,華婕這種精益求精的細緻勁兒,對他來說簡直是病態的!
強迫症!精神病!有毛病!
“……”沈佳儒砸了下嘴,抬頭再次看向乖乖站著,一不聊畫,又顯得有些羞澀的少女。
忽然覺得心疼起來,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還是她天生就是這樣踏實樸素的性子?
“坐吧。”他擺了擺手,示意所有人都回去坐。
方少珺和錢衝悻悻走向自己的角落,陸雲飛還在看沈佳儒手上的玻璃牆,他為其中某幾個的顏色所著迷。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
一向少言內向的他,難得主動開口。
“嗯。”沈佳儒將一遝玻璃球都遞給了他。
陸雲飛輕輕接過,默默坐回自己角落,開始認真看這些球,然後打開顏料,撈出筆,開始嚐試用水粉顏料去調華婕用水彩顏料調出的漂亮顏色。
試了一會兒,他忽然不動了,死盯著自己的顏料盒,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一定是因為水粉是不透明高覆蓋性顏料,而水彩是透明顏料,才導致他調不出這個色吧。
不想學水粉了,想畫水彩……
“直接靜物寫生吧,好不好?”沈佳儒站起身後,走到華婕身邊,看了眼她麵前的一組靜物,覺得可以。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徒弟差點把陸雲飛帶跑偏,語調溫柔的跟華婕商量。
“好。”華婕忙點頭。
沈老師的態度,怎麽好像有點小心翼翼似的呢?
就跟她是個容易被嚇到的小寶寶似的。
坐在畫室其他兩個角落的錢沖和方少珺紛紛轉頭朝華婕和沈佳儒看來,眼神都幽幽的,若有所思。
很快,他們便察覺不僅自己在看華婕。
方少珺和錢衝的視線在空中打了個對碰,兩人瞬間嫌棄的轉開目光,接著不再胡亂張望。
一個皺著眉將自己夾在畫板上展示給華婕看的‘找場子畫’收起來,另一個則繼續打自己的靜物畫草稿。
於是,室內安安靜靜的,冇有了暗潮湧動,隻有各自揣在懷裏的諸般心思,及沈老師對著華婕的輕聲細語:
“b號鉛筆輕輕打邊稿,剛開始畫,不需要畫的很乾淨,底稿臟一點也冇事。
“嗯,可以打一些光影輔助線。
“水彩畫中陰影線是非常重要的,很多畫家是靠陰影和暗部來作畫的。
“嗯,對,這組靜物用熟褐鋪型是可以的……”
當沈佳儒起身去指導其他三個學生,阻止陸雲飛繼續研究華婕的玻璃球時,已經是二十分鍾後了。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小雪,溜達間對其他三個學生做了些改錯和技法精進瞪的指導後,他靠在床邊,掃視畫室。
方少珺坐的端端正正的,今天打扮和姿態比以往都更精緻,畫一會兒便會不自覺看看華婕,多次打量,華婕都一樣的表情專注。
她不服氣的皺起眉,深吸一口氣,徹底沉心畫自己的靜物組。
連往日裏有些懶散的錢衝,現在都板著麵孔,變得格外認真專注。
一向冇畫幾筆就開始飛的躁氣少年,今天特別穩當,打型鋪整體明暗關係時,居然完全按部就班,一點冇有偷懶和圖快。
本就很有靜氣的陸雲飛終於放下了華婕那幾張玻璃球,隻是開始打型時,別扭的用了個特別不尋常的顏色。
隱隱間也顯出他因華婕而生出的競爭心。
沈佳儒臉上慢慢浮現笑意。
以往特立獨行又自視甚高的學生們,居然全因華婕的到來而變得危機感十足。
這個新弟子收的真是太值,在整頓班風上,比他費勁鞭策,想儘各種辦法督促都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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