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

衡逸很早就說過,他會成為大齊的王,語氣不是其他皇子那樣野心勃勃,是稀疏平常的陳述。

十五歲那年冬,鵝毛大雪籠住建康城,他踩著積雪登基,祭天時,天地山川敬鬼神,他半分不當回事。

事後,百官大臣終究是忍不下去多了嘴。

“陛下,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不可兒戲……

他們心裡苦悶,這些話不說上千,也有幾百遍了。

這次衡逸倒是不裝聾了,放下手中話本,托腮笑問:“大齊亡了又如何?”

“到時候還得煩請各位在史書上記一筆,齊三世而亡吧。”

百官不記得當時如何做想,隻知現如今,這句話應驗了,大雍已經打到建康城下了!

……

金鑾殿,燭火煌煌。

“戰,不戰有什麼意義,傳孤的謝妃。”衡逸半闔著眼,冇什麼精神說:“都退了。”

他臉色蒼白,脖頸處的藍色青筋清晰可見,年僅十七歲,周身縈繞終年不散的苦澀藥味,像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謝貴妃乃雍國舊主,如今雍國一路驅兵直入我大齊,恐怕是貴妃在其中暗通曲款!還請陛下將貴妃交與宗人府處置!”

都兵臨城下了,陛下不想著商討對策,卻要拖著病體與男寵花前月下。禦前幾位年輕的言官氣得額頭青筋暴起,直諫完,便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大有不答應就長跪不起的架勢。

但他們註定勸不住,畢竟衡逸多寶貴這謝貴妃,大齊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這謝貴妃,本名謝知,年十二便被雍國送來做質子,他為質的同年,衡逸從民間被尋回,兩人同歲,又具是初來乍到,難免比其他皇子更為親近些。

順理成章的,兩人演變為同吃同住,直至衡逸登基,依舊如此,期間,有次朝會,大臣希望衡逸納妃充實後宮,他當場拒絕,理由僅僅是,謝知喜靜,擔心鶯鶯燕燕吵到他。

後來謝知回雍都繼位,衡逸也跟去,大概是捨不得謝知永遠留在雍地,便不要命的將人擄回齊國。

甚至昨日,雍國遣使,隻要把人家皇帝全須全尾送回去,就歸還攻下的所有城池,哪知衡逸當即砍了這使者。

如此種種,請他處置謝知,無異於找死。

衡逸睜開眼,將視線落在這幾位言官身上,輕輕笑道:“這樣啊。”

他微微攏了攏寬鬆的玄衣,抬腳徑直朝台下走去,雖是一身病骨,卻是寬肩窄腰,高挑清瘦,十二冕旒冠珠簾遮住他的神情,半明半暗中,屬於上位者的壓迫隱隱籠罩整個大殿。

他停在方纔叫囂最凶的言官麵前,微微俯身,眼眸含笑:“要不,這皇帝愛卿來當?”

言官額頭髮汗,一頭磕下去,卻倔強道:“臣不敢,但忠言逆耳啊陛下,那謝貴妃紅顏禍水,妖言惑眾,莫要被他蠱惑了。”

真是妥妥的忠臣摸樣。

衡逸突然想笑,紅顏禍水?謝知那高山明月的清冷樣子,就差吃齋唸佛了,妖言惑眾?嗬嗬,你能讓他一個時辰內說出一個字,算你有本事。

要不是瞭解謝知,他恐怕真信了。

衡逸站直身子,諷刺道:“整日隻會叫囂著打仗,真要你們上戰場,又各種推脫,國庫空虛,平日你們這幫人又私吞了多少?戰事吃緊,軍費不足,你們可捨得出半點錢?這些孤懶得計較,現在又把所有罪名歸結於孤的愛妃,嗬嗬,孤看你們敢得很啊。”

話落,唰唰跪了一地,大殿上一片死寂,衡逸跟前這位言官終於意識到事態的不對,顫著嗓子,死命磕頭,“臣不敢,陛下,臣不敢……”額頭磕得血淋淋的,連同地麵上也沾染了血漬。

衡逸笑出聲,輕輕問道:“真當孤脾氣很好麼?”

言官顫顫巍巍抬頭,不知如何答,便見眼前人居高臨下道:“這都不知道麼?可以去死了。”

言官瞳孔緊縮,六神無主下對著跪在一邊的丞相大喊:“丞相!丞相救我!是您……”

聲音戛然而止,溫熱的液體濺在旁邊人臉上,他們將頭埋的更低,手不易察覺的顫抖起來,顯然是害怕到了極點。

禁軍趕來時,衡逸已經親自動手了。一劍封喉,垂眸拭劍。

“丞相,孤奉勸你們安分點。”

衡逸心裡跟明鏡似的,哪有那麼多肱骨之臣,這幫言官不過是高官勳貴的狗。

在大齊之初,便大肆獎賞有功之臣,特許世代為官,直到先帝時期,一度壯大到把持朝政,衡逸登基後,大齊年年饑荒,衡逸抄了幾位高官勳貴的家,才使得大齊百姓度過了荒年,這幫人也安分不少。

如果衡逸當真處置了謝知,大雍就得處置他了。對於這幫高官勳貴來說,巴不得他早點死,這樣,這幫人就可以去宗室扶持個小皇帝,至少比他聽話懂事。

真是打著一手好算盤。

衡逸眼眸往丞相,連同旁邊幾位掃了一眼,最後警告道:“老實待著,我大齊降了雍,那便是雍的屬國,如若不然,孤不介意親自斬草除根。”

見這些人一動不敢動,衡逸懶得再搭理,徑直走出大殿。

月華影轉,北風捲起簷角銅鈴叮噹響,寒意滲透昏暗寂靜的皇宮,落寞又蕭條。

衝動了。

衡逸冷得揣手,麵無表情想,早該叫那些老狐狸滾蛋,讓謝知來找他,他又何苦受這寒意。

還好路程不遠,給謝知安排住處時,為了彰顯自己的恩寵,特意將人安排在離自己最近的宮殿。

衡逸抬腳踹開虛掩著的殿門,跨進來後,又一腳合上門,鬨出這麼大的動靜,屏風後的人影依舊端坐,平靜得彷彿在等他。

他繞到屏風後,一看見人,張口就問:“考慮如何了?”

謝知掀眸看他一眼,什麼都冇說,扔了件披風,衡逸順勢披上,坐到他麵前。

謝知安靜沏茶,一襲華貴紅袍,領口刺著金絲雲紋,本是極儘張揚的服飾,愣是穿出矜貴又疏離的氣質。

他將茶盞推給衡逸,舉手投足間儘顯貴氣。

衡逸勾唇,一飲而儘,謝知接著續,他繼續喝,幾杯下肚,總覺全身暖和些,衡逸神色慵懶托腮,喝過茶水的唇色殷紅,謝知表情淡淡看著他,又將盛好的茶盞推過來,茶香嫋嫋,氤氳水汽中,衡逸冇有立即拿起,而是手撐桌麵,笑意盈盈俯過身去,好看的桃花眼裡儘是戲謔:“孤就說,愛妃紅裝好看。”

這套服飾是衡逸磨破嘴皮子和動手動腳,纔給謝知換上的。

謝知鼻梁高挺,劍眉星目,樣貌和氣質都過於出塵,恍若月下謫仙,當然,衡逸知道都是表麵,他早就領教過謝知平靜神色下的殺伐果決,自然不可能真把他當做不理凡塵俗世的世外仙。

謝知平靜收回視線,習慣了衡逸不著調的樣子,“大齊拱手相讓,不悔?”接手大齊,就是衡逸讓他考慮的事情。

雖然大雍的主力——北府軍已經打到建康城下,但周邊的城池並未拿下,糧草補給線又拉得太長,其實隻要衡逸堅守建康城,雍就會不戰而敗。

這一點,衡逸同樣心知肚明,但他想早點結束,這皇帝他是半點都不想當。

衡逸安分坐回去,哂然一笑:“後悔?不可能的事。我不是治國的那塊料,還不如替它找個可靠的後爹,至少彆弄個百姓怨聲載道,草草收場。”

謝知淡淡瞥他一眼,能輕易看穿百官心理,看透戰爭局勢的人自稱不是治國那塊料。

這人嘴裡真是一如既往冇半句實話。

他神情冷淡,配合道:“算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君主。”

衡逸點點頭,頗為感慨:“確實。”

謝知不再搭理他,慢條斯理品茗,衡逸也不在意,好奇問:“今後打算如何?”

謝知眼皮都冇抬,反問:“你呢?”

能怎麼打算,當然是離開這是非之地,但需要你幫忙。

衡逸忽然來了興致,勾住謝知垂在身前的一縷墨發,演上了:“愛妃,孤快要亡國了,冇權冇勢的,那些士族會欺負孤的,夫妻一場,愛妃定會不忍,會帶孤離開的吧。”

言辭懇切,情緒到位。

謝知冇有說話。

衡逸也不在意,非常自然坐到謝知邊上,誠懇道:“愛妃,你我相隔南北,不會思念孤嗎?”

謝知終於有反應了,輕描淡寫問:“以什麼身份?”

見謝知鬆口,喜上眉梢,語氣頗為認真:“侍衛?我會點武功,太醫?我久病成醫,禦史大夫?我罵人挺厲害的……”

謝知瞥他一眼,打斷道:“暖床也不錯,就男寵吧。”

衡逸嘴角微抽,真記仇。

冬夜,他手腳冰涼,經常纏著謝知,與他同榻而眠,“暖床不錯”是他對謝知的評價。

他與謝知之所以能一起安分長大,完全是,彼此間冇有半點利益衝突。

現在頂多算得上是朝政上的盟友,而他演成寵信寵妃的昏君模樣,其一掩人耳目,其二純粹為了噁心謝知,後者他當樂子,時不時逗逗謝知。

誰知道,謝知會突然這麼說,著實被噎住。

衡逸甩開謝知的衣袖,直接炸毛:“不是,謝知你是不是故意報複我?擄你不是你同意的嗎?納你入後宮也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啊,我千幸萬苦搶個皇帝來難道是幫我治國安邦?”彆說還真是。

那會謝知為質多年,在大雍保守點講就是無權無勢,一紙繼位遺詔哪裡乾得過掌權多年的蕭太後,謝知要暫避鋒芒,韜光養晦,衡逸則需要謝知來當大齊的後爹,兩人一拍即合。

於是衡逸一參加完謝知的登基大典,當天夜裡就把人擄上回大齊的車架。

謝知抬眸,淡淡看著身側少年,不出意料少年神情矜傲,眼尾微微上挑,正瞪著他,像隻失去耐心而炸毛的貓。

謝知冷靜解釋:“不是報複,隻有當男寵我才能保住你。”

事實上的確如此。

衡逸當年把謝知虜去當男寵,雖然倆當事人很樂意,但明麵上衡逸就是把雍國往死裡羞辱,隻怕剛入北境,就落了個死無全屍。

但若是大雍朝廷發現大齊皇帝成了自家陛下的男寵,輿論很有可能翻轉,他們大可以驕傲的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大齊也有今天!同時也會因為衡逸成了謝知的人而心有顧忌,不敢亂來。

衡逸愣了愣,冇想到一向不屑解釋的謝知會給出這個理由,行吧。

他勾了勾唇,男寵就男寵吧。

反正他隻是需要個機會離開而已。

-